初次与血打交道，是在我尚未拥有力量的时候。
被教会夺走的一只腿如今已经恢复，但我仍清晰地记得它从我身体上分离的那一刻，那一刻的痛感，以及，绝望。
我以为我会死。
但魔女审判只要有一名魔女就足够了，教会想要的是信仰，而信仰不需要过多的资源。所以，母亲被带走之后，我被教会施以“怜悯”，独自活了下来。
不，这也许并不算是活了下来，我只是，被圈养了，成了待宰的鱼肉。
他们留着我，是为了下一次的“魔女审判”，就像对我母亲所做的那样。为了下一次人们在大街小巷歌颂其功德的时机，我就像塞在十字架之下的那堆柴火，孤独无助地等待着燃起的火苗将全身吞噬殆尽，直至成为灰烬，与“魔女”之名一同飘散，落进贪婪者的餐桌上。
为了让柴火更好地燃起他们想要的火焰，教会甚至为我找来了更多的燃料——一个比我年纪还要小的女孩，无父无母，也无人照看，被推给了我作为我的“妻子”。
他们已经在考虑“下一个魔女”了。
“你、你好……”
当那个女孩被推进囚禁我的房间里时，她的第一个招呼，曾让我吐出了当天中午吃下的饭。
她的意识里居然还残留着“尊敬”，这不是一个好的信息。
“为什么你会是一副想活着的表情……”我抹了抹嘴，把恰好就在手边拿来做呕吐袋的小塑料袋丢到了一边， 我想我当时的神色一定相当难看吧。
“我会死吗？”
女孩眨了眨眼，却并未从中感受到我试图传递的恐慌。
“教会不会让知情者活下去，你只是被作为工具丢在这的。”
“工具？用来做什么呢？”
“……自己想！”
我没空为自己那些无趣的羞耻心纠结，当天我没再让这个女孩接近我半步，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。就当是还处于叛逆期的我，向教会做出的毫无意义的反抗吧。
即便如此，她的存在也依旧令我无比烦躁。
她那无端的乐观像是深夜蚊子的嗡响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不断，时不时传出的跑调歌声简直如恶魔的耳语一般。
我不想感知到任何一丝她正在肆意散发的情绪。
我不希望自己的绝望里掺进任何一丝的杂质，那会让我想要活下去。
可女孩的闹腾却没有一星半点减弱的趋势。
“呐，只有一张床，一起睡吗？”
“我睡地板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把我们绑在一起？”
“自己想！”
“我看到他们在晚上的米饭里加了些奇怪的液体，那是新的调味料吗？”
“那你倒是早点说啊！！”
她日复一日地敲打着我用来埋葬自己的铁匣子，直到我逐渐发现，自己与她之间的交流已经成了一种习惯。
无论我如何细致地告诉她，对我的魔女审判后她会遭到怎样的对待，她也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微笑和乐观，仿佛她的世界里不容许恶的存在。
仿佛，我注定会成为她那个温暖的小世界里的一分子。
出乎教会意料，也出乎我自己预料的是，我最终爱上了这个每天傻傻地笑着、每天都在将美好两个字以极为粗暴的方式塞进我脑子里的女孩。
我开始不再排斥每天被教会强制要求的，那些与她之间的身体接触。
出于年幼的羞耻心不再显得无趣和无意义，它反而一点点地成了我最大的阻碍，偶尔，我甚至会在内心埋怨教会的不作为。
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眼前的这一份愉悦，她带给我的一切，都是享受。
直到，那件事发生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喂，看到他们了吗？”
“该死，两个臭小鬼是怎么跑出那个房间的。”
我紧张地捂着女孩的嘴，惊恐万分地看着突然闯入屋内的两个神职人员。
从刚才开始门外门内就充满了骚乱，明明我和女孩都还在这里，所有人却都像是看不见我们一样，一个接一个地传达失踪的音讯。
大约过了五分钟，我尝试带着女孩往门外走去，途中即便我们穿过有人把手的门口，从两个成年男人的腿边走过去，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。
就这样，我们逃了出来。
事情的起因，是我在无意间向女孩传达了自己的愿望——我想和她一起离开这里。
随后事件便发生了。在到了午饭时间的时候，前来送饭的男人惊恐地发现我们“消失”了，他们把整个房子都找了一遍，却从未想到我们就是在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。
我也是从那时候起知晓了女孩与生俱来的某种能力——她可以实现任何一个人的任何愿望。
“你该不会是天使……之类的吧。”
“……？”
“不，当我没说。”
那样的幸运不应该属于我，即便如今的结果已经足够幸运了。
在彻底离开那片曾经关押着我的区域后，我和女孩因祈愿而生效的存在感消失也失去了效应。
重新感受到大街上人们的视线是令人喜悦的体验，尽管那是来自于我们糟糕不堪的衣着。
母亲曾经告诉我在城内的某个地方有一栋属于她的废弃屋子，那里可以让我活下去——如果有一天能够逃走的话，就去那。
凭着零星的记忆，我和身边的女孩一同抵达了目的地——再次出乎意料的是，那是一栋无人的公寓，而非我想象中那种偏远山林中简陋的小木屋。
正如母亲所说，公寓里的确藏着相当多的食物，以及各种生活设施也完好无损地保留着。尽管我基本都不会用，但多次失败的尝试后至少可以和女孩一起维持生活了。
“一之濑雪季”，“菓子泉羽姬”，这是我们翻遍童话书拼凑起来的名字，母亲曾教过我识字，所以这不是太难的事情。由于还没能结婚，也不想做兄妹，所以起了不同的姓氏。
一切，看起来都在走上正轨。
我本以为，自己的幸运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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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女孩终究并非天使。
她的能力，也并非单纯的施舍。
距离她实现我的愿望七天后，在同样的时间点上，我突然开始感到浑身上下产生了剧烈的痛感。那是地狱旅行般的折磨，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尖牙利齿的啃咬，我的身体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下开始发麻、以至于最终四肢都失去了知觉。
我深知这是女孩实现愿望所带来的诅咒。
诅咒也渐渐蔓延到了其他感官上，在失去触感后，味觉、听觉、嗅觉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问题并最终失去反应，到视觉也逐渐被剥夺的时候，才仅仅过去两天的时间。
这是我逃出命运的代价。这种乐观的态度是从羽姬身上学到的，我以为向来乐观得令人害怕的羽姬也会是类似的想法。
可是，我对羽姬的推测一如既往的，从未准确过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落泪。
羽姬始终对于自己遭受的噩运感到乐观，却无法接受他人承受噩运。
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惨状，羽姬的乐观，也终于支撑不住了。
“啊啊，原来……”
虽然已经发不出声音，但我还是在内心发出了属于自己的话语。
“我在你的心里，也是如此重要的吗……”
魔女之子——同时也是魔女之名的力量，于此刻觉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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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羽姬哭了一天一夜后，也因自责而绝食了一天一夜后，凭借身为魔女的力量，我消去了羽姬的记忆。趁着她熟睡的时候，也是趁着我还没有彻底失明的时候，离开了公寓。
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，当时所想的，只是希望能给羽姬更加和平安逸的生活。
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，即便最后会死在无人的荒郊野岭上，也比成为废人让羽姬不断承受悲伤要好。
可在我离开公寓后不久，我的身体就在魔女之名的力量下复苏了。
尽管已经连续拖着失去知觉的身体爬了数个小时，我还是在察觉到这一点后立即回了头，羽姬的诅咒被解除了，那么我自然也没有离开她的理由。
童话终究还是迎来了完美的结局。一路上我都在想着类似的故事，那些我还没有患上诅咒时和羽姬一起津津有味地翻阅的故事，由我来朗诵、羽姬负责倾听的故事。
唯一让我后悔的，是临走前消除了羽姬记忆这件事。不过我相信自己和羽姬可以重新开始，当时年纪尚小的我，仍是个充满了梦想和幻想的男孩。
况且这份乐观，也是羽姬教给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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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，羽姬不在公寓，不知为何，她离开了这里。
她再也没出现在公寓里。那个我和羽姬一同度过接近十天的房间里，至此只剩下我独自一人。
而我再次与她相见，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，我也等了她两年。
只是，一切都变了。童话向着我最不希望的方向，成了属于成年人的故事。
“不灭魔女，你还是坚持与教会作对吗？”雨点狂乱地打在屋檐上，身穿神职者长袍的羽姬站在通往玄关的入口处，打着伞，向我指责道，“你的存在会扰乱秩序，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“如果你答应嫁给我，那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，亲爱的圣女大人。”
我站在玄关里，戴着一只可以扰乱性别识别、让他人将我识别为女性的面具，怀着发自内心的笑意答道。
是的，没错。
菓子泉羽姬，如今是教会的唯一圣女。
羽姬离开公寓后，被教会发现，并在调查后察觉到了她的能力。
而这份能力，被教会作为“收集信仰”的工具所利用，“教会拥有可以实现他人愿望的圣女”，对信仰就是一切的教会而言，有什么比这更具有信仰吸引力的吗？
至于那份能力所带来的副作用——
“……屋子里有什么？”
大雨依旧滂沱，羽姬没有回答我的调侃，在雨中指了指我身后的空屋，警惕地问道。
“是教会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~比如，圣女信徒的尸体，什么的。”
我瞥了眼屋内，潮湿的空气伴随着血腥的味道，在鼻尖欢快地舞动着。
七天前通过圣女的“奇迹之力”实现了愿望的女孩，如今正以一具尸体的模样躺在自己的家中。
“你……为什么……她好不容易才实现了多年的愿望！”
“啊，没错，但那正是我想要破坏的东西。”
是的，没错。
当信徒接受圣女的影响，迎来属于自己的奇迹后，在第七天，我会亲自杀死受到诅咒的悲哀之人，防止圣女察觉到自己所带来的诅咒。
实际上，教会内部的一些人，那些曾经想害死我的人，如今也早已默认了这一行为。
为了不让羽姬知晓实情，导致信徒死去的原罪需要有人承担。而那个人，只能是已经在这几年里成为教会最大敌人的我——“不灭魔女”。
但是，这样有什么不好呢？
羽姬得到了她的能力所带给她的“幸福”的部分，如今的她坚信自己是给予不幸者希望的“天使”，而那些会招致不幸的部分，则全部由我斩杀了。
“你这个……滥杀无辜的恶魔……！”
“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？”
羽姬，你的世界，实在是过于温柔。
要让你那温暖的世界维持下去，只凭借你一人，太过无力了。
以你的性格，一旦知道自己的“诅咒”至今为止已经害死了数十人，一定会再度崩溃的。
所以……我会陪着你。
看呐，圣女大人。
没有任何人受到诅咒呀。
那些你的忠实信徒，那些因为你而得到了幸福的人们，全部。
都是我杀的，不是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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